經過這一夜，眾人已是筋疲力盡。

出了大都西門後，張無忌在騾車上打坐調息半晌，內力才漸漸恢覆過來。

此時，卻出現一人從城門裏高喊著快馬加鞭過來，眾人立時警惕萬分。

只見他身著元兵戰袍，看到張無忌後便當即行了一禮，然後將一封信雙手呈上：“這是我家主人給張教主的信，請張教主親啟。”

張無忌眼中閃過一絲疑惑，莫非這趙敏又有什麽陰謀詭計嗎？

見他猶豫，那元兵又說：“我家主人還說，望張教主莫要忘了答應過她的事情。”

張無忌想起之前趙敏讓他帶她去冰火島，問他義父借屠龍刀一事，不得已只好將信接了過來，打開一看，上面寫著：張公子，明日黃昏老地方，我再請你飲酒，務請駕臨。

他沈吟片刻，才說：“你回稟她，就說我會赴約的。”

信已送到，那元兵再次行了一禮，轉身要走，這時眾人卻攔住了他，眼中盡是殺意。

張無忌見此，連忙道：“眾位前輩，不可！”

眾人冷哼一聲：“那詭計多端的趙敏害我六大派損傷無數，送上門的元室韃子豈有不殺之理？張教主，惻隱之心也要用對地方！”

“諸位請聽我一言！兩軍交戰，尚不斬來使，諸位此舉，只怕有損道義。”張無忌撐起身子，一臉焦急，“若是那趙敏因此惱怒，而我們現下卻個個筋疲力盡，遠不是她的對手，還請各位三思。”

眾人見他極力勸阻，念及他的救命之恩，當下也不好再說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元兵走遠。

只是這番插曲之後，剛才死裏逃生之後的感激涕零的氣氛卻是慢慢消散了。

六大門派的人面面相覷，臉色不善。

張無忌重新坐回騾車，又向一旁的楊逍看去。

若是楊左使還醒著，以他的能言善道，只怕不會讓局面變成這個樣子的。

於是他轉頭問範遙：“範右使，方才你追隨楊左使而去，到底發生了何事？怎麽楊左使變成了這般模樣？而且我師姐的……我師姐為何也不見了？”

“其實屬下也不知。”範遙想到剛才的事，也是一臉懵，“等我追上去的時候，楊兄弟已經這樣了，九姑娘也未曾在他旁邊。只有等他醒來，向他親自詢問了。”

兩人相視一眼，皆心知肚明，只怕此事將永成秘密。

連他們都不願承認小九已香消玉殞，更何況最為痛苦的楊逍呢？

之前他的崩潰之狀還歷歷在目，若是再受刺激，恐怕他真的要為此殉情。

與六大派的人告別後，張無忌命人將楊逍暫且送回光明頂休養。

他自己則孤身去大都找小昭，然後赴趙敏的約。

沒曾想，這一去，他便與小昭、趙敏、周芷若、蛛兒四女迫不得已到了靈蛇島，發生了後頭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。

——

楊逍醒來時已在光明頂之上了。

石壁環繞，冷得出奇。

於是他坐起身來，喊道：“小九，小九……”

聞聲進來的人卻是塞克裏，他對楊逍行禮道：“楊左使，你醒了？可有感覺不適？”

楊逍揉了揉眉心，皺眉問：“小九呢？”

塞克裏擡頭看了他一眼，囁嚅道：“夫人她……”

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，楊逍腦中才憶起一些事，他身子一僵，胸口又是一陣鈍鈍的疼。

他手驀地無力垂下，而後勾起一抹落寞苦笑，揮手讓塞克裏退下。

他竟差點忘了，這浮世凡塵，如今只他踽踽獨行。

——

那日，楊逍抱著小九，已是決心隨她而去。

上一次知她掉下萬丈懸崖，他還能騙自己說陽教主遺訓未成，使命仍在。如今明教有了一個仁義無雙的新教主，蝴蝶谷大會後明教眾人在各地揭竿起義，民心萬眾歸一，漢室覆興在望。

這回他終於可以毫無牽掛地帶她回坐忘峰，安心與她長眠於此。

他就那般失魂落魄地走著。

忽然由遠及近傳來蕭瑟風意，轉眼間一名黃衫女子攔在了他面前。

他被迫停住了腳步，只好擡起頭，面無表情地開口：“讓開。”

豈料這名黃衫女子臉上也凈是冷意，她左手往小九的位置揮出一掌，楊逍不得不閃身躲開，誰知她竟聲東擊西，趁這個間隙，右手往他懷中一探，將小九立時便搶了過去，同時從衣袖裏拿出一粒藥丸灌進她口裏。

楊逍見懷中已空，額邊青筋暴起，雙手緊捏成拳，目眥盡裂。

他雙眼發紅，死死盯著黃衫女子手上的小九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：“把她還給我——”

黃衫女子卻是充耳未聞，轉身欲走。

他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，再次一字一句重覆道：“把、她、還、給、我——”

黃衫女子被他碰著身體，立刻衣袖一揮，迸發出一股內力向他襲去。

楊逍側身躲過，這次換做他橫在了她面前，出招爭搶，招招狠厲無比，似是要與她拼命的困獸一般。

接了楊逍十幾招之後，黃衫女子不禁蹙起秀眉，這才使出絕妙輕功，往後退了數十步，不欲與他再戰，同時冷冷說道：“你若還想她活命，就把她交予我。”

楊逍聞言，身形一頓，這才停下手，死灰覆燃般顫聲問道：“小九還有救？”

“我何必騙你？”黃衫女子又說，“方才我餵她服下了九轉還魂丹，可護她心脈不滅，但要想真的救活她，我須得帶她回古墓，在寒玉床上為她療傷。”

“古墓？那是何地方？”

“是何地方又與你何幹？我可不會讓你跟著。”

楊逍還未從方才的狂喜裏回過神，猛地又聽到這句話，當即胸口一痛，吐出一口血，一臉堅決：“我與小九……絕不生離！”

黃衫女子眼裏閃過一絲不忍，但她還是冷硬道：“那可由不得你了，這是她唯一活命的機會。何況你武功不及我，我要走，即使你再拼命也攔不住。”

楊逍心知她說的是事實，別說他此刻身受重傷，就算換做平日，恐怕也難有勝算。

他這才將目光移到黃衫女子臉上，卻驚奇發現她的長相竟與小九有六分相似，當即雙眼微瞪，不可置信道：“你與小九，是何關系？”

黃衫女子本是一臉冰冷漠然，聽到他發問，也低頭看向小九，忽地溫柔道：“她便是我年幼走失的妹妹，十幾年前我雙親罹難身亡，我帶著妹子尋去長安，痛失雙親讓我傷心欲絕，哪裏註意到剛滿三歲的妹子會自己跑走。後來我尋她多時，卻收獲全無，只道是與她有緣無分，沒想到她竟被你在長安郊外救了。”

“這麽說，小九與你已見過？”

“前兩日你與她在大都街上，我便覺得她看著甚是熟悉，所以第二日約了她見面。”

黃衫女子眼神飄遠，似沈痛又似無奈，“與她相見那一刻，我便知道她也認得我，這世上知我出生的人寥寥無幾，當時我便確定她一定是我的親妹子。但她卻不肯與我走，她說她的夫君還在等她回去。許多年未見，我竟沒想到她已成親。”

她說到這裏，眼神猶如刀子一般，狠狠剜了楊逍一眼：“若不是你，她早便隨我走了，又哪裏會遭如此劫難？”

楊逍沒有再作回應，反而深深看了黃衫女子懷中的小九一眼，她仍是雙眼緊閉，但臉上卻奇異地生出了一絲血色，想必是那九轉還魂丹起效了。

見狀，他微笑了一瞬，同時眼淚也毫無征兆地湧落而下。

“真好……真好……真好……”她還活著，真好。

楊逍連說三遍，直到聲音哽咽在喉。

“那多久她可以醒來？”楊逍又問。

“我也不知。也許是一兩年，也許是十年，也許這輩子她只能這般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，一切都要看她造化。你既願意將她交於我，那便莫問歸期。”黃衫女子撇過頭，微微嘆了口氣，不忍看他希望落空的樣子。

莫問歸期……

這不就等於在說今日他若真的放手，也許這輩子便再也見不到她了。

無窮期許，無窮失望，餘生日夜思念，皆是苦苦煎熬。

楊逍突然連笑數聲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。

他臉上血色全無，神色狂亂，只覺得心在滴血，痛苦宛如淩遲。

喉頭再次湧上腥味，卻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。

等他再往前看時，只餘下一陣蕭瑟的風意。

他對著她們離去的方向溫柔地說：“小九，我等你回來，多久都等。”

只希望這一次，我們不是永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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